凤凰网原创 对于今天美国华裔处境,身份政治比完全负面的种族歧视和抗争性的反种族歧视更合实际。
据美媒消息,1月26日,纽约警方公布了一张在逃嫌疑人的照片,此人于23日将一名62岁的男子推下地铁站台。十天之内,纽约地铁发生两起同类事故。在不久前的1月15日,一名美籍华裔女高管被流浪汉推下地铁。流浪汉此前想袭击另一名女性乘客未遂,随机将目标转向了华裔女乘客,导致她被地铁碾压致死。纽约警察局局长休厄尔则称,这是一场无缘无故的袭击,是“毫无意义的暴力行为”。 1月18日,数百名各族裔民众聚集美国纽约时报广场,悼念纽约地铁袭击事件的华裔死者。纽约市长亚当斯、国会众议员孟昭文等到场,在致辞哀思的同时,呼吁纽约人摒弃种族偏见,希望纽约市各阶层和各族裔之间打破隔阂,加强沟通与对话,消除彼此间的成见和误解。华裔人士在美安全问题,近些年来越发成为社会关注的舆论焦点。尤其是近来出现多起华裔受袭和遇害事件,比如去年11月在芝加哥遇害的中国留学生郑少雄、今年1月10日在纽约华人法拉盛被人当街枪杀的44岁华裔男子……
| 当地时间2022年1月18日,美国纽约,纽约时报广场举行烛光守夜活动,悼念40岁亚裔女子米歇尔·阿丽莎·吴(Michelle Aylssa Go) 图源:视觉中国
这些事件都牵动着华裔与国人的神经。无疑,任何人的安全问题都值得被保护,华裔因血缘等方面的因素而备受国人关注。然而,在众说纷纭的华裔遇袭与社会歧视等问题上,当讨论美国华裔问题时,究竟如何看待华裔在美的安全问题与歧视问题?在中文圈内,把“华人”、“美国”和“种族”三个词放在一起,相信很多人(尤其是不在美国生活的人)会自动想到“种族主义”,再联想到历史上的排斥甚至迫害,或是现实中的歧视甚至暴力,尤其是在近两年出现了一些明显针对华人或华人是主要受害者的暴力案件之后。这个思维定势,往往把在美华人的社会活动和政治活动视为防卫和抗争,认为是在与歧视华人的种族主义做斗争,凸显自己的族群身份和文化特色,甚至认为参与选举似乎也首先是这些目的。这种消极的、批判性的角度,往往是将在美华人看做弱势的、需要不断彰显自己族群身份的抗争性群体;但是,它并不能准确地反映华人移民美国的历史。尤其是最近几十年的历史和当今的现实,这种视角很容易导致悲情叙事和控诉话语,给那些不了解情况的人带来更多的误解。其实,不但是“在美华人”,如今只要提到美国的非白人少数族,一些人脑子里就会自动产生“歧视和排斥”。从“种族关系”角度来观察和思考“在美华人”问题,当然必须考虑美国历史上的种族主义制度和种族主义文化,以及它们在现实中的遗产和延续,尤其是那些隐形或变形的种族主义;当然,主要是白人种族主义。但近几十年来,美国的种族问题和种族关系,已不能用“种族主义”或“种族歧视”的简单概念来概括。从种族问题到身份政治:
如何看待美国当下的族群关系?
观察当今美国的族群关系,应该有两个基本框架:一个是民权和法制,另一个是文化和族群多元。前者本来就存在于美国宪政制度中,它随着历史的演变而不断完善、落实和具体化;后者则是近几十年来凸显的政治和社会现象。总体而言,在白人与少数和弱势族群的关系上,对后者有利。这两个框架,一方面消除了法律意义上的种族主义,压制或限制了社会生活和各种具体制度、做法中的种族主义;另一方面,它也开启了多种族和族群社会中的一种新政治形式,即身份政治。 随着美国族群关系的日益多元和各群体政治、经济和文化诉求的凸显,非白人族群之间的关系和互动的重要性也日益明显;而白人和有色人种这两个界限分明的群体区分,与“种族歧视”、“种族平等”这个两极化的判断,当然不能包括这种更复杂的新族群关系。另外,值得指出的是,讨论这类问题,首先会遇到一个用词问题:是用“种族”(race或者 racial)还是“族群”(ethnicity或者ethnic),这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规定或限制了讨论的性质,即主要是从一个对抗的斗争性角度,还是从一个既正视矛盾差异甚至冲突而又在共存中寻求和谐共处之道的角度来看待这样的问题。前者重在揭露和批判,后者则更为中性。也就是说,对美国这方面问题批判性强的讨论,多半都会使用“种族”这个词。当然,这样的区分只是大致而言,但在实践中并非如此绝对,而且不同群体的处境也很不相同。例如,由于奴隶制、种族隔离和种族暴力的历史,在面对非裔群体所遇到的问题时,用“种族”的概念要比其他群体更合乎现实。对于亚裔,“族群”比“种族”更合适一些。 所谓“身份政治”,也是一个比较中性的词汇,如今虽然已被世界各国广泛采用,但它源自六十年代西方国家尤其是美国民权运动(包括种族平等),经过几十年持续不断的深化和泛化,成为今天很多群体利用各种身份(尤其是族群身份)在社会的资源和机会分配中的博弈方式,是西方国家近代以来社会和政治演进的新现象和新阶段。在民权与法制和文化/族群多元这两个框架下,少数族群的身份政治很大程度包括传统的反种族主义和种族歧视的内容。 例如,谈到华裔在美国的处境和政治参与,一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用反种族歧视的概念是非常合适的,越早期就越如此,甚至是反种族迫害和暴力。但今天明显不一样了,虽然仍有反种族歧视的斗争,但随着华裔人数的增加,尤其是群体性社会和经济地位的不断上升,华裔的身份所带来的,不仅仅是种族歧视,更多是一种混合状态:既有由族群身份造成的困扰和不利,也有由此带来的机会和利益,在很多场合实际上难分彼此。
| 当地时间2021年5月27日,美国纽约,曼哈顿唐人街举行反仇恨亚裔大游行。图源:IC photo 所以,对于今天美国的族群和种族问题,尤其是华裔的处境,“身份政治”这个概念提供了更为宽泛的讨论空间,比完全负面的“种族歧视”和抗争性的“反种族歧视”更符合美国社会的实际。种族歧视和反种族歧视的斗争不是不存在,但并不能用它们来概括美国种族关系的主要现实状况,尤其是华裔和美国社会的关系。和历史上发生过的相比,今天美国种族问题是一个多种族和族群的复杂互动,必须考虑身份政治的概念。即使是被认为最受种族歧视的非裔,这个群体近二十年来在美国国家级政治中的代表性和影响力的大力增强也是有目共睹的;所以,在一定程度上,这个群体所遭遇的歧视和困境,不但应该继续从种族的角度,也应该从“阶级”的角度来考察。近几年,尤其是新冠疫情席卷全球以来,美国一些地方针对华裔的暴力行为甚至谋杀明显是上升了,引起了华裔社区的警觉和美国政界人士的担忧,由此成为“华裔在美国被种族歧视”论的最新证据。然而,这种现象会持续并进一步发展成更大规模的种族暴力吗?我不认为会这样。 首先,这是特定国际政治和国内社会状态下的产物,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预料到的反应,不足以说明有持久性。其次,这些行使暴力的人多半是社会边缘人物,并没有政治背景和团体支持。它们并不是有组织的、政治目的非常强烈的群体行为,而是“孤狼袭击”。第三,美国华裔社区对这些事件的反应,以及美国政界、新闻界、学界和其他群体的谴责及其措施,说明了至少在今天的美国社会,个别人或者团体煽动种族对立甚至诉诸种族暴力是没有政治前途的。此外,美国华裔遭受种族歧视论的另一个证据是一些民意调查,受调查者被问到近来自己感觉到遭受种族歧视的场合和次数问题,很多人都回答说是“大大增加”。我不怀疑这些受访者的真实感受,但对如何界定这种感受上的“种族歧视”和分析其社会后果有保留。
| 当地时间2021年3月21日,美国纽约,曼哈顿唐人街哥伦布公园举行反仇恨亚裔大游行。图源:IC photo美国的族群意识非常敏感,族群多元也非常明显;在日常生活中不同族群背景的人之间,误解、偏见甚至歧视,在一定程度上是常态。在发生纠纷和冲突时,带有种族色彩的言语脱口而出,一定程度上就像爆粗口,是一种情绪化的表达,但不一定就有什么更大的社会意义,没有必要过分追究甚至做社会学的分析,或认为它们有多大的代表性和危险性。即使在某些场合,华裔并没有做任何事,只是自身的在场就引起了某些人的不快甚至敌视,带有种族色彩的用语脱口而出;但是,这些事端基本是个人行为,如果当事人采取维护自己权益的行动,此类行为在公共场合会受到谴责甚至追究。我们既要看到反华裔种族主义心态和行为的存在,也要看到它们在美国当今社会受到的限制。 那么,对什么意义上的反华裔或者亚裔的种族主义是应该提高警惕、认真对待的呢?我认为不是在一般社会生活中难以避免的种族偏见或者歧视,而是在国家政治和民族主义的层面上,建构一个本质化的“美国人”身份,以此作为美国民族主义的“自我”,排斥不符合这个“美国人”特征的“他者”族群;尤其是在国际国内政治经济危机的情况下,将这些“非美”族群作为煽动民族主义、发泄各阶层不满、寻求民粹支持的政治工具,把族群的文化差异政治化、敌对化。特朗普任内的一些言论和姿态,曾经引起过人们的这种担心,这恰恰也是他2020年选举失败的原因之一。对于这种国家政治行为的种族主义,渗透甚至主导民族主义的种族主义,我们应该始终保持观察和警觉。程映虹,美国特拉华州立大学历史学教授,著有Discourses of Race and Rising China、Creating the New Man: From Enlightenment Ideals to Socialist Realities、《菲德尔·卡斯特罗: 20世纪最后的革命家》等。原文标题为“如何看待华人在美国被‘种族歧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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